反抗者的自私——我为何而反抗

经济学说,人都是自私的。没错。
因而,那些对反抗体制、维权的人也是自私的。没错。
那么,反抗者的自私是什么?

——反抗者追求言论自由、司法公正等公民基本权利,是属于公益、“无私”、“利他”范畴的行为,如何用自私的个人模型来解释反抗者“无私”的行为?

作为一个经常公开表达对现体制不满的人,我简约的回答一下上面这个疑问。

我对现制度的不满是从我对父母不满,对学校不满开始的。

父母

我父母是一对性格很急,对小孩不太尊重,要求苛刻,不吝啬使用暴力惩罚小孩的人。

小孩子的自尊心也是很强的,受了惩罚自然会对父母不满。但是如果父母的前后一致、以身作则,那么小孩子即使被暴力对待,慢慢的也会心服口服,理解父母的做法。

其实小孩子是讲道理的:没办法,你又打不过父母,周围又没人支持你,所以除了讲道理,你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对付你强势的父母(离家出走也许是一个不太好的办法)。反而经常不讲道理的是父母。

父母为了让你服从,办法很多,讲道理其中一种。他们可以用“我这么辛苦养你,你为啥还不听话”让你情感上产生内疚而服从(情感内疚法);也可以用利益勾引你服从(利益勾引法);也可以直接使用暴力殴打你让你服从(暴力殴打法);也可以威胁和你断绝关系,使你断粮断炊让你服从(生存威胁法);老一点的父母还会威胁让你背负“不孝”的恶名让你服从(污名化法)。

中国的父母们往往不擅长使用讲道理这种就事论事的方法,而更多的借助于与讲道理无关的情感内疚、利益勾引、暴力殴打、生存威胁、污名化等方法和方法组合使你就范。上面这几种手段是我后来对我父母的行为总结出来的,我全都品尝过它们的厉害。其中,我父母使用频率最高的方法是暴力殴打,有时在暴力殴打外加一点情感内疚法。

稍大一点的孩子会觉察到,父母并不是真理的化身,他们很多时候自相矛盾、虚伪、说一套做一套、短视、自私,父母对自己的很多惩罚完全是以势压人、以力压人、不讲道理的。

慢慢的,那些没有完全屈服的小孩子就会开始质疑父母的权威性,怀疑父母对自己强制行为的正当性。

我还记得,在初中时当我知道国家颁布了儿童法,我真想跟我的父母普及下儿童法,跟他们说,打孩子是不对的。实际上我没有勇气这么去做。我弟弟(表弟,跟着我爸生活)倒比我胆大一点,有一次我爸打他,他愤怒的说要依儿童法告他。

现在回顾,父母不尊重小孩,暴力来压服小孩,是我思考人权和自由的开始。

如我一样在这种家庭环境下成长的小孩,一般在情感上早熟。

不能从家庭得到慰藉和理解,情感早早的投射到家庭之外的异性和同性身上。我渴望得到女孩们的温柔体贴,我渴望得到同性伙伴、兄弟们的支持和认同。

可是,如同其他“专制型父母”一样,我的自由恋爱是被严厉禁止的,这对我的伤害最大——我至今还很怀念那些美好纯洁,虽朦胧却同样惊天动地的“爱情”。当时(现在也是如此)我发誓我一定会鼓励我的下一代好好珍惜和享受青春期的爱情。

因而,很早我就特别能理解在清末民初时期,那些反叛者对自由恋爱的追求,对封建礼教的批判。我和他们有情感上的共鸣。

初中开始,我寻找证据以证明我的父母是错的。我看了介绍美国家庭教育的一些文章,我特别羡慕美国的父母对孩子的尊重、包容和鼓励。我对民主美国的想象是从那时开始的,从对美国式父母的羡慕开始的。

记得在上大学后,我给父亲写过一封长信,其中摘录了鲁迅《我们怎么做父亲》中的一些段落,我明确的告诉我父亲,你错了,错得很厉害。我不知道,我父亲是否意识到了他的错误,很可能没有,至少他没有向我表达过他错了之类的意思。

人的思维习性是很难改的,一代人的思维习性是很难改的。在科学上有句名言大慨意思是,你不要期望他们接受你的新思想,只有等老一代死了,新的思想才可能真正的普及开来。

我早已经原谅了我的父母,但我不准备原谅他们的那种独断专横的作风、不准备原谅他们暴力和虚伪的习性。在成年以后的岁月里,凡是遇到如我父母这种独断专横的父母,我都会直言不讳的批评他们:你们错了,而且你们一定会为你们的错误付出代价。孩子的心离你越来越远,他/她也许以后永远不会和你再有亲近感,你们继续独断的结果一定是失去他/她。

现在更深入的想想,为什么中国父母不能像美国父母那样耐心的就事论事、给小孩子讲道理,而更多的借助于暴力和其他歪门邪道让他服从

我的答案是,因为集体主义的熏陶,他们很少独立思考,自己稀里糊涂跟着上头,跟着别人走,自然也讲不出啥道理来。

学校

反叛的种子从小就埋了下来,到了初高中,我自然没有成为一个遵守纪律的好学生。

抹杀天性的中学应试教育、功利化的教育让人难受。虚假不必说,还强迫你学会和他们一样虚假。

不多记述那个时代的青春里,我们这些坏学生蕴含了多少莽撞、没有方向、使之不尽的力量,总之,我被学校开除了,我们几个闹得最凶的都被开除了。

后来插班到了另一个陌生城市的中学,我纠结痛苦了一段时间。我开始比较深入的反思,反思自己的失败、痛苦,也反思父母,教育体制,文化。

典型的理科生的反思:在各种价值里面,先通过初步比较,设定哪些价值更基本的,优先级最高;然后考察,其他的价值和这些优先级最高的价值的关系,是冲突的,还是包容的,还是子集?这样建立一个大概的价值体系;然后映射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,分析哪些实际的个人行为、实际的制度实践是不符合这个价值体系的。

比方说,假定我们设定人的平等,人的生命这两个价值优先级最高,那么就不能把达尔文的进化论应用到人类社会(通过反证法推导,不具体叙述了),那么在中国传统价值观里,人应该奋斗为“人上人”的价值观就是错的,而落实到我们的实际行为上,我们就不应该支持弱肉强食,不应该使用暴力让别人屈服。延伸到我目前的行为状态(当时),如果我们读书考大学的主要目标是为了做“人上人”,那么这个读书就没有意义

通过类似的思考流程,我一条条检视我自己的行为,思考我所有行为的意义,以及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。我要把我的所有行为建立在一个能够自圆其说、自己相信的理论体系、或者说信仰体系之上。

对于过去痛苦,我当时得到的结论是:大体上,不是我们错了,而是父母错了,学校错了,教育制度错了。哪怕我们只是学校里捣蛋的极少数;哪怕我们被传统道德、被学校规章制度、被周围大多数人认为是错的;哪怕我们是整个社会里稀少的边缘分子,我们依然很可能是对的,而他们错了。

高三这半年多(高三有段时间没上学),我感觉自己真正长大了。由于我是外来的插班生,我被默认可以不参加做题比赛,我对考试完全不在乎,只看我想看的东西,只学我想学的东西。我把古龙的小说基本上重看了一遍,还从地摊上,书店里看了一堆哲学书,科普书。只要有个大学上,我不在乎上哪所学校,即使最差的大学也行,我想赶紧脱离中学阶段。我知道怎么着也能混个大学录取通知书。

我不记得我写了多少文字,写满了多少本笔记,反正很多很多(可惜后来都丢了)。我不厌其烦的同我在老家的一个死党兄弟写信交流(他和我非常相近),长篇大论,动不动十几页纸,二三十页纸。不知道写了多少封信给他——如果这些信保存了下来那就太好了,可以拿来回忆下当时的我们是多么的狂妄。

毫无疑问,我们认为世界就是我们自己的,我们掌握未来,我们创造未来。我们不相信唯物论,不相信决定论,不相信父母,学校,官方说的任何冠冕堂皇的东西。我记得有封信里我说我们要“重估一切”。

语文课成了我的写小说的时间,写哲学文章的时间。我提交的作业就是小说和哲学小论文。

一旦迈出这一步,怀疑论就在心里生根。任何教条的,官方的东西都得经过我自己重新思考,过滤一遍才能被当做暂时可靠的东西付诸于行动。

我自认发明了一些概念(后来知道前辈们早发明了这些概念),比方说,中国家庭、学校、中国政治权力是“同构的”;中国封建社会(那个时候不知道中国其实不是欧洲那种所谓封建社会)的大统一政治制度、孔孟孝道、共/产极/权是同构的……。对了,我还重新“发明”了微积分的原理,我把它称之为函数相对变化率(就是后来知道的导数)。通过它,我可以很简单的解答一些貌似复杂物理问题。我还直觉的发现了很有用的质心的概念……。我暗暗的把爱因斯坦作为我的榜样——因为爱因斯坦和我有同样的喜好:哲学和物理。

高中的这些思考使得理科生的我后来在大学里阅读哲学、历史、社会科学方面的东西没啥困难。也使得我在大学期间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异类、不可逆转的反叛者。

大约在大学毕业前,我的价值观构建基本完成了。我成为了一个无神论的科学主义者,虽然有段时间差点加入基督教;我成为了一个自由主义者,肤浅的民族主义、集体主义早就没有任何吸引力了。我在做学者搞研究、写小说和从事实际反抗之间徘徊不定(现在还是这样)。后来,我选择了去读研。当然,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爱因斯坦。高中时也未免太狂妄了,重新发现了几百年前别人已经发现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。

还有件事值得说下,1999年,美国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。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体验爱国主义you、xing、shi、wei。

我不反美,我厌恶这类抗日反美的宣传。队伍出发前,我在衬衫上用浓墨水写了几个大字“I Love West”之类。到了街上,在队伍里和边上几个忘了是哲学系还是法学院的研究生大喊的是:打倒美帝国主义,我们要民主……当然,很快被系书记、辅导员给制止了,大声喝止我们“不要让爱国运动变质”。我非常肯定我的记忆没有错,某书记一定当场说了这类话。

上面大概叙述了我的反叛思维形成的历程。简而言之,我是从对虚伪、言行不一致、暴力压制、极端功利化的厌恶——从厌恶父母身上的这些特性,到厌恶学校、厌恶整个教育制度开始的。在成长过程中,在我与父母的矛盾,我与学校的矛盾的“斗争”中,我逐渐体会到了自由、权利、怀疑的含义。

反抗者的自私

现在回到文章开始时提到的那个问题,反抗者的自私是什么?每个人都是自私的。自私的反抗者,其维权行动却是为公益、利他的,这看起来有矛盾。

如果解释说反抗者也要吃饭穿衣,因而反抗者的维权行动也是为了吃饭穿衣,因而也是自私的,那么这个解释相当于什么都没有说。这个解释只是表达了人要活着,所以人要吃饭这么一个现象,没有解释任何其他东西。

我们亲爱的国··宝兄弟们也经常会告诫:做什么不好(都是为了吃饭穿衣),为什么你们一定要(通过)维···权(来活着)?

我的解释是,基因差异、成长环境、机缘巧合塑造了各式各样的人,世界上总有些人对虚假、对暴力强制更加敏感一些;总有些人对自己的痛苦、对他人的痛苦更加敏感一些;总有些人对于纯粹、对于想象中美好的东西更加执着一些;总有些人对于平等、对于个人自由、对于和平更加看中一些; 总有些人对改变这个社会更加乐观一些。他们的性格使得他们追求的东西碰巧可以惠及这个世界的其他人,这些东西被称为基本权利,被称为人权,被称为自由。他们不是为了别人而追求这些东西,他们是为了自己而追求这些东西,如果他们的抗争获得了一些成功,他们会得到极大的满足,得到极大的快乐。这就是这些反抗者的自私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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