纪念我的伯父
明天是清明节,此文为纪念我的伯父。
我不确定这些文字有何意义,算给一个默默的出生、默默的活着、默默的死去,曾经一个卑微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有形的东西吧。
几年前回老家参加伯父的葬礼时,我才开始认真对待死亡这个事。以前总惯性的以为自己不会死,身边的人永久不会消失,伯父的去世让我意识到,原来人是会永远消失的。消失了就没有了。
伯父出生于1940年,从小体弱,患有支气管疾病。我们家有两个驼背,一个是爷爷,一个是伯父。长时间的挑重担,背就驼了。小时候的夏天,每次看到他俩晒得黝黑发亮的光秃秃的驼背,我总感觉有点不舒服,担心身体前倾的他们会站不稳。
在我们那里,伯父是一个没用的典型,贫穷,身体办残疾,头脑不灵活。不但外人认为伯父没用,他的两个弟弟——我父亲和我叔叔,也认为他没用,至少没有特别表达过对他这个哥哥应有的尊重。
我知道,我父亲的心其实很软,很关心伯父,但是我不理解,为何父亲不能公开的、光明正大的表达自己对哥哥的爱,反而不时奚落他。难道只有和大家一样习惯性的奚落一个众所周知的可怜人,才能显示自己不是一个如他一样的可怜人?
在我的印象中,伯父几乎没有开怀大笑过,大概一辈子没有过多少舒展的日子。在我考起大学的酒席上,他脸上舒心的笑容是我记忆里他仅有的“开怀大笑”。
有些人能够在困境中穷开心,能够用自嘲以自慰,老受欺负的爷爷大概是那种人,但伯父不是那种人。从伯父的神态中,可以很明显看出他的焦虑和小心翼翼的自我保护。
父亲憎恶贫穷,主要是源于父亲自己过的太苦,受过太多的欺辱。而我憎恶贫穷,主要是因为同情。
我不能忍受父亲对伯父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奚落,不能忍受伯父把喝粥的碗的边缘用嘴舔得干干净净,不能忍受争强好胜的母亲在吵架时骂他为“驼子”。不能忍受村里人嘲弄的叫唤他的外号,不能忍受他们在提及他时他们完全不加掩饰的轻蔑神态。哪怕伯父已经习惯别人的奚落、自己兄弟的奚落,我也不能忍受。
当然,也不是每个村里人都奚落伯父,每当有人对伯父表示基本的尊重,我便心怀感激。
上中学后,当我自己有能力回击这种弱肉强食的“奚落文化”时,我就用拳头对付趾高气昂的人。当然,也不是我一个人,我还有一帮兄弟。十八九岁,马恩列宁的著作让我激动。过了相当长一段以后,我才意识到,拳头不解决问题,只有消除贫困,才能真正解决问题。
直到现在,我仍能不接受“奚落文化”。还有一件事情,我也不准备原谅,主要是不能原谅我的父亲。
在我10来岁的时候,邻村的一个人(大概从集市上)带回来一个稍微有点智障的外地女人,准备“卖”给一直单身的伯父。伯父准备把她娶做老婆。当时伯父已经近50了,基本上已经没有正常娶妻的可能了。
然而,父亲和叔叔都反对。我已经不太记得他们当时确切的反对理由是什么,大概是,这个女人以后是否能够照顾你,还是要你照顾她?她能不能生育健康的孩子?她会不会过段时间逃走,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?
大一些后,再次回忆这件事我确定,村里人的奚落——娶一个来路不明的智障女人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,是父亲反对的重要原因之一,如果不是最重要的原因的话。
当时伯父其实有些积蓄,完全可以娶下这个可怜的女人。这个女人身体建康,干干净净,只是脑袋稍微有点迟钝。很多年后,当父亲回忆起这件事,他隐约有点后悔自己这么做。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,伯父孤苦伶仃的过完了一辈子。
爷爷和伯父都是非常勤劳的人——不勤劳的人才不会早早驼背呢。1963年,全国性的大饥荒刚过,父亲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。爷爷和伯父尽全力砍柴烧炭卖钱,加上奶奶乞讨式的借钱,才没有让父亲中途辍学。
改革开放后,家里境况稍好一点,但那几分田地也没有多少收入。村里男人最大的收入来源是在乡集体煤矿或私人小煤窑挖煤,伯父的身体差,自然不能去挖煤。他在农忙时节外帮别人看管橘子园,在城里的饲料厂做门卫,省吃俭用也能节约下来一些钱。
然而,这样一个人终究不能左右自己的婚姻,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,他的幸福掌握在自己的兄弟,掌握在村里人手上。如果他娶了那个女人,现在或许还活着吧,至少临终前不会那么孤苦。
小学我跟着父亲在外乡上学,伯父平时在外地打零工,所以我和伯父交流的机会不多。中学去了县城上学后,和伯父见面的时间也不多。对于他的内心我其实了解得非常少。
大学某年暑假回家搞“双抢”,伯父告诉我一个旧事。
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,我跟同学去了外地。乡干部去我们村里收个什么税费(大约200来块),自然没人愿意交钱。几个混混柿子捡软的捏,威胁伯父,不交钱的话就要把家里可怜的几样家具都抬走。伯父急了,跟他们说,我侄子考上了军校,他回来定找你们算账。
“他们一听我这么说,才不敢动手搬东西。”我还记得伯父压低声音的说这句话时那种有点得意、有点狡黠的神态。
当时我确实报考了提前录取的军校,去长沙参加并通过了体检和面试,但在最后关头我拒绝了招生军官,因为在此期间我看到一些人在明目张胆的给招生的军官送钱。伯父当时只知道我考上了军校,去了长沙,并不知道我临场变卦。
从来不以自己有明显或隐含的权势为荣,所以听伯父说起这个对他来说有点扬眉吐气的故事时,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,只能沉默。
后来从于建嵘老师那里知道,那几年正是全国乡村抗·税·费冲突最严重的时候。
一直到伯父去世,我都没有让伯父真正的扬眉吐气,我也不知道是否应该让他扬眉吐气。我非常后悔的是没能和伯父有更多的交流,没能在我毕业后更好的照顾他,每当想起这些我就羞愧不已。
孔子说,未知生,焉知死?可从另一个方面说,未知死,焉知生?我曾经相信死去之后就是彻底的虚无,但是这一刻我再也不能如此确信。
也许人死去之后,还有另外一个世界。在那个世界,人们更平和,更有同情心,不忍心嘲笑弱势,不忍心奚落别人;在那个世界,每个人都不会用伤害别人的方式获得自己的幸福;在那个世界,我的伯父不再挨饿受冻,不再穷困,不再受人摆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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